快速過彎,山間飛馳,他們在這里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自由
玩哈雷的潮人們更多的將自己打扮得酷炫 供圖
哈雷zero,全手動改裝 供圖
江洋獨自騎行云南,每到之處必人車合影留念 供圖
騎行結束,回到俱樂部時,車手們用高壓水槍沖去身上的泥土
對于車手和摩托車來說,騎行就是彼此的一種交流和融合
這是昆明停辦“狗牌”(可入城進一環內的摩托車牌照)的第八年。
摩托車曾是昆明最常見的交通工具。2003年,市區摩托車數量超過22萬輛,掛“狗牌”的約1萬輛。而現在,摩托車漸漸淡出昆明城區,更多出現在農村、山地和滇藏線上。有人在翻山越嶺,有人在珍惜相遇,有人在釋放靈魂,有人在感悟情義。
在摩托車愛好者眼里,摩托并不是了無生氣的機械,它象征自由,也代表自己。
坐騎呼嘯而過
1993年,曲頌東騎著傳奇125,沒有頭盔、護具,飛馳在昆明城里,“吹得眼淚直往外飛”。
遇到轉彎,曲頌東會將速度降到40公里/小時。他很謹慎,即便身上穿著2萬元的保護裝備。
這時候,他有機會透過頭盔和護目鏡瞟瞟兩側。在背陰山的山路上,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早已停下手中的動作,站在路邊——摩托車的巨大聲響,足以讓他做好充分準備,打開所有感官,迎接呼嘯而過的摩托車。
曲頌東看著男孩的眼睛笑成了兩彎月牙,也看著他的嘴唇從微微張開,到張成橢圓。頭盔還有發動機,阻隔了那聲感嘆,但是他知道,男孩正在“哇……”
這個表情和眼神,曲頌東很熟悉。
在他十四五歲時,每逢在露天電影場聽到“突突突”的巨大聲響,他就以這種眼神看著“挎子”摩托車上的放映員。16歲,在父親工作的工廠,他通過擦拭摩托車的方式,來取悅那些有資格擺布摩托車的師傅們,好讓他能騎著“幸福250”溜上兩圈。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昆明城很小,摩托車很少,騎著它的大多是“單位上的人”。“那時候摩托車很貴,一臺本田145要5000塊錢,天文數字。”
1987年,親戚將四沖程的本田100送給曲頌東,這是他的第一臺摩托車。1993年,曲頌東跑了幾年貨運后,騎著傳奇125,沒有頭盔、護具,飛馳在昆明城里,“吹得眼淚直往外飛”。1997年,在越野摩托車賽道上,他依然這個樣子“逆飛”。
曲頌東飛馳在賽道上的第三年,2000年的某個夏日,謝宏艷被丈夫張滔拉到窗前,“看,我買的摩托車!”謝宏艷從6樓俯瞰下去,那是臺黑色本田太子車,“太陽照在車上亮亮的,非常酷”。謝宏艷很驚喜,“平時就說買,但是不知道他真就買了”。
小兩口騎著2萬多塊的“太子車”穿梭在昆明的大街小巷,而他們的房子當年每平方米才1200元。那時候的張滔,打扮仍和大學時一樣,留長發,穿靴子。當他騎在太子車上,謝宏艷覺得他是現代版的“鮮衣怒馬少年郎”。
那也是摩托車行業最紅火的時候,2003年,昆明市區摩托車超過22萬輛。這個形勢在次年發生了改變——昆明提出禁摩。民意和政府膠著3年之后,2007年,昆明摩托車的分水嶺現身:“狗牌”不能報廢更新了。這意味著最長13年,牌照就要作廢。
張滔的太子車也在此時退出江湖。直到2014年,張滔才買來第二臺摩托車——哈雷,這是他花44萬元圓的夢,他覺得“騎摩托車的男人,一生一定要擁有一輛哈雷”。
江洋也這么想。2011年,江洋花6.8萬元買了臺二手的哈雷,“我賣了好多喜歡的東西,才湊夠錢買的”。這個360公斤重的家伙讓江洋激動了好一陣,“聲音好聽,車身穩穩,動力充沛”。
7個月后,江洋將哈雷賣掉了。車子不能落牌,出門不方便。這是他的第9臺摩托車。
2001年至今,14年里,江洋換過10臺摩托車,最新一臺是14萬元買的紅色寶馬。現在,它正在曲頌東的“騎旅摩托車俱樂部”里,等待從德國發來的修理配件。
4個月前,3月7日晚上11點27分,江洋躺在車家壁的馬路上發了條微信:“車禍骨折求救。”他的摩托車剛剛被一捆3噸重的鋼材擊中,倒在兩米外。而半小時前,它剛剛跑滿14000公里。
自由駕馭靈魂
陽光穿透黑色夾克的溫度,小石子砸在頭盔上的聲音,還有樹影從護目鏡上閃過的痕跡……騎手享受這一切。
這是江洋奔襲20多萬公里后的第六次骨折。他的父親決定不再縱容他:“你要知道,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傷后第四天,江洋在微信里說:“放棄摩托,復出后參加夜跑。”他的“小紅馬”被摩友接手了。他想,這大概是他的最后一輛車。
在14000公里的奔襲中,江洋最喜歡看“小紅馬”夕照下的樣子,像個沉默的守衛,任憑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每到此時,他就會想起那些在高速路挪動的汽車,以及一臉氣急敗壞的主人,“一切美好都化為世俗”。
他堅持認為,汽車僅僅是移動肉體,而摩托車在駕馭靈魂。他曾騎著“小紅馬”跨越紅河大橋,上橋一瞬間,他從摩托上站起來,將這個姿勢持續到橋尾。“你不是整個身體靠著它,它雖然和你一起,但是你可能對它失去控制。”
自由。鐘越雷就是這么定義這種感覺的。過去4年,鐘越雷換過10臺摩托車。他的院子曾一口氣擺開8臺摩托車,看著它們,他有一種身處閱兵儀式的自豪感。
當然,他更享受將車子斜切進風里,感受風的威力。當他走在大理洱海邊的環湖路時,這種感受更加明顯。雖然頭盔和車服將他與外界隔開,但他依然能感受到陽光穿透黑色夾克的溫度,小石子砸在頭盔上的聲音,還有樹影從護目鏡上閃過的痕跡。
沿著環湖路順時針行走,他會路過喜洲觀景臺,觀景臺左邊是一大片農田,右邊是一大片濕地。春夏之季,濕地里綠油油,零星開著菱角花和荷花。
喜洲的對岸是小普陀,這里背山臨海,路線蜿蜒。前一秒,眼前是樹木稀松的大山,一個轉彎后,一片湖水撞入眼底。鐘越雷多半會以60公里/小時的速度處理大轉彎,雖然他已在這條路上騎行了許多次,但是,當遼闊的水平面沖到路旁時,依然會讓他猝不及防。
秋季,他多半會選擇騎行大麗一級路。這條路與蒼山平行而行,橫穿大理壩,兩旁布滿農田,金黃色的麥浪隨風搖曳。麥田之外,是蒼山,是洱海,是白族民居,再遠就是大理的云天。這讓鐘越雷覺得“很田園”。
“西部風”才是他的最愛。在羅平回昆明的路上,看著前方路直車少,他一擰油門,將摩托車飆到了160公里/小時。在這高速狂奔的十來分鐘里,他的眼前只有路,腦子里不斷回放《荒野大鏢客》的場景:在滿眼蒼黃的荒山沙漠中間,黑色的66號公路通向天際,三五騎手狂飆其上,他就在其中。
66號公路,是鐘越雷和其他許多摩友的夢想。今年他有兩次機會去圓“66號夢”,但因為工作纏身,沒能成行。“想做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索性推到40歲以后吧。”鐘越雷覺得,自己被困在了這個世界里。
機械的生命感
騎手信任自己的摩托車,就像信任活塞、齒輪、發動機、輪子一樣——作為摩托車的一部分,彼此支援。
和那些遭遇高速路堵車,被困在車里的人一樣,鐘越雷覺得被困著“很孤寂”。但是,當他坐上印第安摩托車,他會忘記這一點。
印第安是美式機車的鼻祖,比最負盛名的哈雷早產兩年,但它低調許多。鐘越雷喜歡這種“保守中帶著粗獷”的范兒。每當他坐在這個“大家伙”身上,全身感官都被調動起來,與孤寂、枯燥、疲倦,甚至與暴雨抗爭。
暴雨的節奏難以掌握,在大理至楚雄路段,鐘越雷只能看它越來越近,最后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他能感覺到雨水砸在肌膚上,聽到雨滴撞在頭盔上的聲音。“像豆子無邊無際地甩過來,全身都噼里啪啦地響”。
在風雨中高速行走是件危險的事情,鐘越雷需要繃緊神經,加上車把高的緣故,雙手雙腳會微微麻木。他需要找點小動作讓自己放松,“捏下離合,減下擋,點下剎車,其實沒必要。”
手上那雙鹿皮手套,沾滿油漬、汗水和雨水,還沾滿大卡車甩過來的泥水。它磨損了,老舊了,但他信任它們,就像他信任活塞、齒輪、發動機、輪子一樣——作為摩托車的一部分,彼此支援。
“你知道嗎?它是另外一個你。”曲頌東并不覺得摩托車僅是工業時代的產物,機械化,了無生氣。“它有生命感,你在車上做了任何動作,它都會有反映。”
尤其行走于山地的越野車,感覺更加靈敏。曲頌東是昆明玩越野摩托最早的人之一,“1997年,昆明只有兩三個人在玩”,而現在,這個圈子已經發展到近500人,其中近200人是他教出來的。
在越野摩托車賽里,云南人總能拿到最好的成績。曲頌東猜測,這是因為昆明有得天獨厚的地勢和氣溫優勢。每個星期至少有3天,曲頌東和他的伙伴們會穿梭在東三環外的山林里,及時避開樹枝、石頭和羊群。最快的時候,他們的速度能達到130公里/小時。
但絕大多數時間里,他們只能低速行走。背陰山山路,已經被他們刨出一條近30厘米深的溝。在這里,騎手們如果沒能一鼓作氣沖上去,可能只能雙腳點地,協助車輪往上沖。每到此時,騎手就會被笑稱為“低速四驅”。
這是一個感受的過程,車子任何細微的變化,駕駛人都需要感受到。但感受有可能失靈。7月6日下午,一位被稱為“彬彬”的騎手,在騎車上坡時,因為沒有及時避讓土堆,導致摩托車從他手中掙脫,摔壞了前剎。
嚴重時,騎手自己也會受傷。曲頌東曾因為分心導致受傷,左腳腳踝骨裂。“休息時,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又催著走”。他裝備還未穿戴到位就去追趕同伴,在跳過小溝時失去控制,撞在墻上。
“你要在腦子最靈活的時候騎它,即便你已經騎過千百次。”和摩托車交流,需要內心平靜,這和與人交流一樣。
通往應許之地
“遭的罪、看的風景、遇到的人和事,讓你的旅途與目的地一樣重要”。
曲頌東也注意到困在車里的人。“在車里,我們想的是要去的地方,而不是自己身在何處。”
正是這種與道路的疏離感,許多駕車者對周遭的一切毫無知覺。但摩托車不同,太陽、風雨、碎石都能被感知,“遭的罪、看的風景、遇到的人和事,讓你的旅途與目的地一樣重要”。
曲頌東珍惜在旅途相遇的人。今年春節,老撾的午餐時間,他們將摩托車停放在餐館外,一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婦走過來,曲頌東直覺彼此是“盟友”。“他們一直看著我們笑,我們站起來,一走近就握手,什么話都沒有說。”
老夫婦來自瑞典,騎著摩托車周游世界,離家已有一年多。他們的摩托車滿是灰塵,“看著很滄桑,跟人一樣”。車把已是銹跡斑斑,“你甚至能夠感覺到,它們被充滿咸味的海風吹拂過。”
10年前的夏季,曲頌東也騎著摩托車穿越云、川、甘三省。他騎著藍色的光陽125,從昆明出發,穿過川西,途經甘南進入蘭州。半個月他奔襲了2000公里,那時候,騎著摩托車旅行的人很少,他車頭那面“甘南行”小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頗引人注目。
他到達蘭州是凌晨2點。國道入城口,他的必經之地,六七個人拉著“歡迎昆明縱橫俱樂部摩友抵達蘭州”的橫幅站在路邊——這些人騎著摩托車來迎接他,并在蘭州城里為他燉了一鍋牛肉。
“十年前,沒有微信,也沒有智能手機。”論壇是摩友們的交流陣地,找網吧發帖,成為曲頌東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看到有人回復我,關注我,感覺很好。”摩友們通過這種方式認識。“我騎了數千公里到達,他們出城十幾公里來迎接我,很正常。”
在路上遇到的人,讓騎手們覺得自己很偉大。
在大理回昆明的公路上,鐘越雷曾被一臺捷達車追了十來公里。“剛開始好奇怪,以為他在跟我較勁,我放慢車速,他也沒有超,一直跟在我車后。”幾分鐘后,捷達車踩了一腳油門,沖到鐘越雷的左邊,車窗搖下,車主是個30來歲的男人,他對鐘越雷豎著大拇指,然后一加油絕塵而去。
“肌肉男”江洋曾被孩子認作“變形金剛”。在滇東南的一家面館里,老板家的小男孩一直在他身邊轉悠,好奇又疑惑地看著身穿騎行服的他,忍不住來摸摸又打打,最后問他:“你會變形嗎?”
摩托車的溫情
在江洋的10臺摩托車里,花6000元買的國產摩托車陪伴了他十年。“它是我這十年里買得最值的東西。”
騎手們從摩托車里獲得的,比“變形”、比自由更多——情義。
在張滔的“玖號酒吧”里,一件哈雷皮夾克掛于墻上,這是2008年張滔在美國的朋友贈予他的。“我下飛機的時候,朋友就穿著這件皮夾克,騎著哈雷摩托車來接我”。皮夾克是朋友從當地二手市場花200美金淘來的,據說制作于1984年,“到現在都有31年了”。
臨走前,朋友將這件衣服送給了他。皮夾克背后有著哈雷“V”型發動機的標志,張滔總覺得那像一對雙拳,“像兩個男人的比拼,充滿情義”。在張滔的酒吧里,經常有30多臺摩托車將酒吧院子填得滿滿當當。
女兒張子藝不是很喜歡這種場景,“感覺太夸張了”。但是,并不影響她對爸爸“鐵漢柔情”的評價。6月30日,張子藝剛剛結束中考,這場考試也成為張滔的考驗。因為女兒體育成績不合格,每天早上6點,他就起床陪女兒圍著小區跑步。“跑完步還要給我做營養早餐”,其中的西紅柿蛋湯是張子藝的最愛。
爸爸是個穩重的男人,張子藝并不擔心他的安全。但是,江洋的父親卻為兒子擔驚受怕多次,也在傷后照顧兒子數次。
3月初受傷后,在昆華醫院住院部,父親拖著江洋的病床帶他去新病床。江洋記得:“上一次被父親這樣拖著,是在30多年前的玩具車上。”換病房時,父子兩人為中醫治療還是西醫手術發生了爭執。他們之間爭執不斷,大多都是圍繞摩托車。
對江洋來說,一旦摩托車陪伴了你許多時光,那就是獨一無二的,是別的車子無法取代的。“就會像朋友和家人一樣,離開它,就不習慣。”
在江洋的10臺摩托車里,陪伴他時間最長的是花6000元買的國產摩托車,陪伴了他整整十年。江洋算了算:車價6000元,落牌15000元,相當于0.21元/公里。“它是我這十年里買得最值的東西。”
這臺車不像哈雷那么拉風,也不像寶馬摩托能讓他體驗“400萬法拉利才有的感覺”,它更多是作為交通工具。從江洋家所在的北市區到他的工作地新聞路,12公里路程,它只需12分鐘。“如果坐汽車,要等紅綠燈不說,有時候還要堵車。”2009年,北京路修地鐵,江洋的轎車在北辰路口等了10個紅綠燈。
這臺車于今年年初報廢,它使用的牌照已經到規定年限。“于我,它就像朋友,感情很樸素”。相比電動車——它類似于摩托車,卻是一群沒有駕照的人在騎,江洋覺得摩托車更安全,即便他為它骨折六次,他也依然堅持這一點。
“還是公交車最安全。”他的媽媽反駁。
這次事故,江洋手腳皆傷,不得不讓媽媽幫忙洗頭。他記得,上一次,媽媽為他洗頭在30年前,在看臺灣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的時候。“等我好起來,爸媽老了應該由我來照顧了。還要找一個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