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4年7月底,在河南鄭州拍攝紀錄片,為了最后一天拍攝能夠順利,我和娜娜決定在前一天傍晚偷偷離開大部隊,前去村子里踩點。
站在政一街的路口,一輛接一輛的出租車飛馳而過,就是沒有一輛空的。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這什么鬼地方!”
就在我萬般焦慮時,一輛摩托車在我們面前停下來,“去哪兒啊兄弟?”
你一定是救世主把!
我和娜娜用眼神飛快地交流了意見,然后雙雙撲上了摩托車。
風馳電掣!
司機一路上都在用純正到我快要聽不懂的河南話講著路邊每一家飯店的特色。
啊喂!大哥我口水都流到你脖子上了你是真的沒發現嗎?
唉等等,這感覺怎么有點熟悉呢?
哦!對了!
02
好久好久以前,爸爸擁有一臺藍色的大摩托車,塊頭超大,聲音超大,冒出的煙氣也超大。
哎呀,總之就是從頭到尾都很大啦。
小學的時候,上下學都由這輛大摩托來執行接送我和哥哥的任務。我坐在中間,哥哥坐在我后面。一擰油門,一溜黑煙。
下學的時候,從學校巷口出來,老爸就等在一大堆的家長中間了,好在大摩托車顏色鮮亮,站在臺階上望一眼就能馬上找到。
然后我歡脫地飛奔過去,踩腳登、抬腿、蹬腿、跨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破綻。
要是哪天老師拖堂或者老爸來早了,他就和其他家長聊天解悶。
“您家孩子幾年級呀?”
“二年級。”
“幾班呀?”
“六班。”
“是嘛,您孩子和我孩子一個班呀,真巧!”
我們那時候也沒有什么親子聯誼會,家長們幾乎都是通過這種方式認識彼此。每到中午,小學巷口就人聲鼎沸,交通阻塞,煞是壯觀。
上大學之后有一次和爸爸出去買東西,路上遇到一位阿姨,上來就跟爸爸說:“孩子都這么大了,怪不得咱們都老了。”
兩人寒暄許久才分開,我問老爸:“這人誰呀?”
“不認識,你上小學的時候我接你常常見到,她女兒和你一個班,我們老是站一塊兒。”
我心想,這樣說來,這位阿姨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咯。
哦呵呵。
03
小學的某一天,我們那個小城開了一家超市,從此大摩托多了一項任務——馱我們去逛超市,再把買的東西一起馱回來。
正是在那家超市的書店里,我遇到了一生的摯愛——藍胖子哆啦A夢先生。
一次由超市回家的路上,哥哥賊兮兮地拿出偷偷買的手掌大的黑白漫畫書給我看,頓時就像是著了魔,我和哥哥在摩托車上大笑不止,前仰后合。
爸爸時不時回過頭來看我們,像在看兩個小神經病。
那個時候,好想讓回家的路長一點,再長一點。
有一天我跑去問爸爸:“這個世界上有時光機嗎?”
爸爸反問:“那是啥?是一種表嗎?”
我解釋:“就是說世界上有許多個我,也有許多個爸爸,他們都在做著我們已經做過的事,或者未來要做的事。”
“沒有。”老爸回答得斬釘截鐵。
不過我看得出來他并沒聽懂我問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沒有平行時空,就沒有時光機,也就沒有哆啦A夢……
簡直荒謬!哆啦A夢有手有腳,還那么胖,怎么可能說沒就沒了呢!
后來哥哥省吃儉用,攢了一大摞藍胖子的漫畫,終于有一天被媽媽趁我們不注意拿去送給了別人。
雖然聽起來很蠢,但是上大學之后我又一集不落地把數千集哆啦A夢動畫片看了一遍。
2013年我大二,有生以來最糟糕的一年,我坐在通惠河畔抹眼淚的時候總在想,一定有一個平行時空里,藍胖子從我家的抽屜里鉆了出來,而我所有的愿望都能實現。
2014年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大三,噩夢好像一下子都結束了,我開始知道在每個時空里都會有最好的安排。
這個時空里沒有哆啦A夢,但我遇到了大雄。
04
家鄉交城有一座卦山是旅游勝地,同時也是當地土著的鍛煉場所——每日早八點前免票。那山上奇松怪柏,空氣特別清新。許多老人家凌晨三四點就出門,去卦山鍛煉,直到七八點才下山回家吃早餐,以求益壽延年。
老爸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有一天突然嚷嚷著要每天早上早起上卦山鍛煉,媽媽也中了邪似的舉雙手贊成。我迫于還要從他們二人這里獲取食物,只好也違心地投了贊成票。
說是要早起,也不過是說說而已,每每起床時就已經六點半了,徒步上山看起來是不可能了,爸爸就只好騎摩托載我和媽媽去。騎到山腳的公路上,剛好迎面遇到那些談笑風生著下山的老人家們。
這大摩托動靜本來就大,再加上是上坡路,排氣管冒出的黑煙也比平時多出幾倍,大摩托所及之處,一片煙霧繚繞,絲毫不亞于現在北京霧霾最嚴重的時候。
老爸老媽轉過頭來看看那些老人家吞著云吐著霧漸漸消失在云騰霧繞之中,放肆地哈哈大笑,響徹山谷。
“這些老頭上山來就圖幾口新鮮空氣,這下可好,下山一路把一年的廢氣都吸完了。”
我也回頭看看,登時覺得那些活蹦亂跳的吸塵器簡直馬上就要沖上來將我們三人踢下車去,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反正我覺得那些老人家中不乏有這樣身手的人。
時至今日在北京遇上大霧霾天還會想起山路上的一溜黑煙,忍不住發笑。
和我走在一起的人一定都以為我對霧霾過敏,比如吸了會變神經病或者二傻子什么的。
05
忘了是哪年哪月,媽媽也買了一臺大紅色的摩托車,這下兩輛摩托車就擔負起了我們全家回老家的任務,老爸老媽分別載著我和哥哥,一路有說有笑便回去了。
這段路并不算長,不過二三十公里,但是對我們來說也不算很近。村路不好走,回去一趟常常要一個鐘頭。數九寒天老爸老媽就把護腿綁了一圈又一圈;風大的時候我淚流成河;如果后面的貨架綁了東西還要我們背過手去抱著。可是好多好多年,一趟一趟的顛簸,還真走下來了。
有一年春節去親戚家拜年,我坐在爸爸的大摩托后座,突然聽到輪胎發出咔咔的響聲,然后感覺到腳有點疼。等我反應過來是自己把腳伸進了輪轂里,鞋已經爛了,腳后跟更是皮開肉綻。
我怕被爸爸訓,不敢喊疼,忍著不敢哭出來。到了親戚家喊附近的大夫來為我涂碘酒時,我才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鉆心的疼。
老爸站在一旁直翻白眼,冷嘲熱諷。
后來隨著老家的親戚越來越少,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直到后來索性取消了拜年那套程序。唯獨媽媽堅持每周騎摩托回娘家看望外婆,一跑又是好多年,村里鄉鄰見了都嫉妒外婆到咬牙切齒。直到有一次在回來的路上出了點小事故,媽媽小腿骨折,看望外婆的頻率這才降下來。
十八歲生日,我們全家徒步返鄉,從一大早走到了下午才到達村中大爺家。脫鞋一看,腳上磨出了大得嚇人的水泡,恰巧在當年被車輪傷過的地方。腳上已經找不到當年受傷的痕跡。
我心里默想:此仇已報。
06
慢慢地,大摩托竟也變成了一件罕見的家當,街上跑來跑去的摩托車越來越小,然后越來越少,直到越來越多人家門外都停了小轎車。
老爸把摩托車騎出去也索性不上鎖了,依他的話說,這種爛摩托沒人要,想弄走費老勁兒了,只能當廢鐵賣掉,也賣不了幾十塊錢。
就這樣進進出出好多趟,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爸爸把摩托車開到醫院后再也沒找到。
老爸走著回家來,告訴我們說大摩托被偷了。媽媽哥哥和我的反應出奇地一致,頭也沒抬:“哦。”
晚上要睡的時候,老媽突然問:“所以摩托車停在哪里了?”
“真丟了,被偷了。”
這次我們三個人都抬起了頭:“不會吧!”
老爸不說話,表示這并不是個玩笑。
在接下來的幾天老爸出沒于交城的大街小巷,企圖能不小心看到他的大摩托,未果而終。
又過了沒幾天,老爸把他一位同事兼鄰居的摩托車買了下來,那摩托車與丟掉的那輛簡直是一模一樣,連車牌號也只差了一位,只是比丟掉的那輛看起來新很多,沒有許多南北奔波的痕跡。
老爸把它停在了南房停原來那輛摩托的位置,就好像大摩托壓根沒丟,只是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
新摩托停在南房之后老爸就沒怎么騎過,上班改用走的,一段時間之后大肚子居然消失了,連大年初一回老家他也是騎自行車。
我讀的初中高中步行都不過十分鐘,所以也漸漸幾乎要忘了家中還有這樣一輛大塊頭的摩托。
高二的一個周末,我正坐在寫字桌前曬著太陽寫作業,突然聽到南房傳來轟隆一聲,像是整個房子都崩塌了,趕快去南房查看。摩托車倒在地上,車輪還在微微轉動,家里的喵坐在一邊呆呆地看著我。
“你干的?”我蹲下來看著喵。
“喵”它特別無辜地看著我。
“行了小騙子,你以為我會相信它是自己倒的?”
07
后來搬家,原來停放摩托車的屋子租給了房客,我也不知道大摩托被擱置在了什么地方。
鄭州的摩的師傅在載我們回去的路上突然一腳剎車,停在了路邊。
“車沒電了,你們得自己坐公交回去了,也不遠。”他說這話時,像是個犯了錯的小孩子。
我沒責備他,只是遺憾沒能多坐會兒。
在山西,在交城,在那個寬寬大大的摩托背上,安放著我和我的家人許多的快樂,幻想和親情,以及所有我懷念著的時光。